(一)
悠远的山谷一片漆黑,深邃而宁静,我跋涉在青石嶙峋的溪水里,月黑风高,依稀的月光从飘渺幽静处泻下,被深深的丛林遮挡,树影婆娑,这夜,暗黑。
依旧不记得这是哪年哪月,我仍然穿梭在这黝黑的谷底,没有尽头。已不知多少年了,每个夜晚,都会挂念,旷世久远中的身影,在我病重的日子,日复一日守候身旁。
十二岁那年,我成天做梦,每回闭上眼睛,皆是梦境,睁开眼睛,母亲在我身旁,淡然的微笑。
(二)
一望无垠的梦境里,夜是那般湛蓝,天幕垂成一色,清风阵阵,母亲拉着我的手,奔逐在没有尽头的岸边,皎洁的亮光映射在她苍白的脸上,这里四季不会轮回。
梦里,母亲焦灼的模样那般清晰,她说,你好起来罢。
记忆里,仍是儿时,斑驳的黄昏,院里落英无数,枯了一地,母亲扫地的声音传来,格外清晰。透过窗外,那伤逝的花,依旧姹紫嫣红,每朵都像她淡然的微笑。我夙夜不眠,待在黎明前,才能合眼。梦里依旧空旷,母亲拾起一瓣落花,放在我沉睡的枕边,芳香四溢,瞬间衬染了无垠的梦境。
她说,你好起来罢。
很久以前,萧瑟的庭院里,多年的梧桐花开,那时我才出生,是她的长子,我给了她初为人母的喜悦,扫清了她久远的抑郁,她把我抱在怀里,细细端详,我咿咿呀呀的童语,如丝如滑,像一抹散发的醇香,漂泊在暮风中,在空旷的转角里,在冰冷的月华间,她的喜悦,盈盈漫溢,如月夜之皓然。
(三)
黄昏时刻,医生说,你去采药吧。
四月,莺飞草长,母亲背着篮子摩挲在群峦暮霭中,山高水长,隔着窗棂,我远远看着,她消瘦的身影在草丛中时高时低,青山如黛,薄雾层层,群山渐渐隐去,如浓稠的墨黑,如惺松的尘烟,片片荡漾在眼前。
我能记得那些草药的味道,昏昏沉沉中,医生的手在比划着什么,都关于我。暮色正浓,我的病情无人能知,那些年月,每每能看到瘦弱的母亲倚在墙角里,目光无助。
暗夜过后、晨曦来临,母亲困倦的身影仍旧孑立而澄静,我能看到,她眼神中铸溶的觞别之爱,迅然燎红了我悲怅的梦境。
(四)
血色黄昏,漫天孤独,我们踌躇在无法抹去的追忆中,丝缕的柔光,映照着古旧的巷陌,满地忧伤,不忍卒读。
父亲过世了,他作别这摇曳的红尘,无影无踪。我想,我能清晰的思考,尝试阅读时间与空间的关系。我知,传说中的彼岸域界,曼陀罗花开妖冶,绝然而清冷,烟雾缭绕处,如海市蜃楼般的虚幻,氤氲袅袅,勾画着枯黄的境遇。十里长亭,白发青丝,往昔如同一副濡浸在尘灰中的厚重油画,那般静谧。此刻所有的记忆都已支离破碎,形同无物,只是牵绊缱绻的尘世中,怎触摸那一丝绕结的情缘?
暮色恓惶,母亲的背影在眼前渐渐凝固,蹶然伫立。世间残留的眷恋依然挥之不去,思念在微暗中琴瑟鸣楚,一如离人般哀伤,忽远忽近,又如深蓝的异界之花,那般瑰丽而魂动,镂刻在灵魂最深处。
我该知晓,生命里的一些符号,无法留存,但须永生记得。
走吧,我说。不能想象那恍若隔世的回眸里,尚有如空谷幽兰般的期盼和泣诉,浴火涅槃,只是一切早已堙埋在岁月的倒影中,陌上红尘,两相遥望。
日影斜长,母亲问,人究竟有无灵魂?如《祝福》里祥林嫂那番问话,令我一样惆怅,无以作答。
我喃喃自语,许是消失在广袤的星河中,那地光芒照耀,却无人熟识!
(五)
秋日里,细雨如织,凉意阵阵,我沉沉睡去,母亲拿了一件棉衣搭在我身上,我微微睁开眼睛,泛黄的微光下,倏然看到她眼里写满了纤尘不染的爱,一如儿时的记忆。
于是,我又想起,幼时的梦断断续续,描刻在时光的纸笺上,仿若暗香盈袖,却也缥缈可辨,事隔多年,我数着年轮的嬗变,看着日渐苍老的母亲,脸上镌刻着沟壑般的皱纹,翕动的嘴唇常常欲言又止,庭户无声,她是怎么老去?
岁月向来苍深而悠远,如一趟开往远方的列车,经年累月,终于给了她这些饱经风霜的印记,无法抹去。
世间苍茫,每个夜晚不免回望。
无法相忘于往昔!